“怎么不拉?”
一如既往的琴声中掺入了从身后传来的沙沙声。我忍不住停下双手。我已经很久没被看着拉琴。一想到正被人看着,揉弦的手指都要抖起来,让人措手不及的羞耻直冲头顶,这是什么拷问?
又到了周三下午五点,我一如既往地跑来了化学准备室。今天我是偷懒跑来这里的。就算眼下是繁忙的学园祭,我也做不到取消这件事。
“抱歉,明天我会弥补的。”
走出教室时班长什么都没说,目光也盯在正书写的文件上,只是朝我挥挥手。虽然她担忧着我偷偷拉琴的事,同时也很体谅我。
但好不容易偷懒跑来了这里,今天的化学准备室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。一想到有人在这里,原本轻松的心情就笼罩着一层阴霾。
在我到达后不久,石门一手搬着画架,另一只手抓着一些绘画工具,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跑来了。因为双手都占满了,所以他是用脚开的门。
虽然石门上次确实说过想听琴,但我一直对此半信半疑,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来得那么干脆。而且还那么正好,不会每天都在等我吧?
站在门前的石门正对着画架沙沙动着笔,发现提琴声停止的他向我看来。谁要拉琴给他听啊?这个人居然自说自话到连画架都搬来了这里。那应该是美术社的东西吧,擅自搬来没关系吗?
虽然现在真后悔没有锁门,但刚才我目瞪口呆望着在门前安置画架的石门问,
“你把这东西搬来没问题吗?”
“因为我是怪人嘛,怪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骂,只会被避而而远之,很轻松哟~”
石门一边干脆回答一边提起嘴角笑了。要是那时直接赶走他就好了。
会干脆地说自己是怪人,那果然是个怪胎。虽然听过不少石门的传言,但我原本没想到石门是孤身一人。虽然我不觉得自己是怪人,但也和石门一样。一股不合时宜的亲切感涌上心头。
不过他那张脸应该很受女生欢迎吧?我又接着想到。就算是独自一人,石门看起来也完全不以为苦,反而总是自得其乐的样子。
我很不擅长在别人面前拉琴,除了很久没拉给别人听过了之外,更重要的是现在我的琴声是为了她而拉,这根本不能让别人听见。
“我想要你在学园祭上演奏。”
就连班长的要求,我都拒绝了。更别提对象是石门了。虽然事到如今,还是找个借口赶走他吧。
“学园祭快开始了,你应该有其他事可以做吧?”
“那你呢?”
没想到居然被反问回来,石门看向这边,“你什么都不做吗?”
我很不擅自应付他的视线,于是假借放下提琴的动作撇开头。虽然没有非得要回答他的必要,但不回答的话事情就无法进展。
“我有在做啊?”
“哦,是什么?”
“我们班级已经决定要做鬼屋了。”
“欸,好像超辛苦的样子~”
用不怎么辛苦的口调感叹后,石门又问,“你要在鬼屋里扮鬼吗?”
“…这和你无关吧?”
“是无关啦,我只是随便问问。”
这家伙真让人火大,石门将视线转回画架上的画,悠然自得地说,“我们班是女仆咖啡馆,顺便一提我是女仆。“
我看向他,这是真的?
“什么…?”
“要穿满满蕾丝的围裙,戴发箍,还要喊‘主人大人,欢迎回来哦’~”
“…这、这样啊?”
“到时要我穿来给你看吗?”
“不必了…”
“因为我是女仆,所以只要学园祭那天出场就行了。在那之前我都很闲呢。”
“…咦?”
我突然想起班长说过石门拒绝了绘制大门横匾的事。比起赖在这里去画横匾更有意义不是吗,“那你为什么不去画大门的横匾?”
“啊啊,那个啊,”
石门眯起眼睛,“下一幅我想画抽象画可不是说谎哦~虽然现在画不出来。”
我们学校的学园祭会在大门上架设横匾,虽然风格不一,但基本上每年都会画上欢迎来客的词句。要是被石门画成抽象画学校的人可都要头疼了,虽然用这个理由拒绝的石门很自我,但是,
“你说画不出来是什么意思?”
“就是字面意思。我不是不做,但如果这幅画画不出来,我就什么都做不了~”
石门拿着铅笔又在画上添了几笔。从我的角度看不到他正在画什么。
我想起了上次,石门确实说过现在有幅画画不出来。石门还说过听我拉琴就能画出来,所以才会跑来这里。这就是所谓的瓶颈吗?
“那你现在在画什么?”
“想看吗?”
石门对我咧嘴笑。不,其实我对他的画并没有兴趣。
“不用了。”
“嗯~”
石门莫名其妙地哼了一声,“我现在正因为画不出心目中的画而备受煎熬哦。”
真的假的?我望向石门,至少从石门的表情上完全看不出来端倪。
我虽然在拉小提琴,但说实话很没有艺术细胞,无法理解艺术创作者纤细的神经。真辛苦啊,除此之外脑子涌现不出其他感想。
石门说他画不出来,但我也不觉得看着我就能画出来。不过既然石门这么认为,就不能奢望他轻易离开了。只有和他说清楚。
“我已经想不起来多久没有尽情画画了,以前我究竟是怎么挥动画笔的呢?为什么现在不行了呢?是我改变了吗?要怎么做才能恢复原状?真的能恢复原状吗?但就算画不出来,我也放不下这支笔。不知不觉间连握笔这件事都变得痛苦,然后我注意到了,”
和说的话相反,石门语气轻快地好像在哼歌一样。果然他是在开玩笑吧?
“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,只要找不到那个答案,我就无法前进。然后在上次看见你后,我有一个预感,那就是你一定握着通往答案的钥匙。诶呀,除了命中注定,我都想不出其他该说的话了。”
石门的双瞳闪闪发光盯着画,“要不是遇见你,我或许一辈子都找不到解答,这么一想就恐怖得浑身颤抖呢,真是太好了太好了。”
虽然至今一直没有意识到,但现在我能很肯定地说。我讨厌石门的脸。
浅色的头发好像玻璃丝般通透。较深的脸部轮廓给人一种欧美人的感觉。不论是眉宇间还是整张脸型,都有着让人神往的比例。
虽然是张美男子的脸,但每当被石门的眼神注视着,就让人坐立不安。我是知道原因的。因为石门对我有所求,我却无法回应他。之前不知为何觉得石门让人火大,现在总算清楚原因了。
不过同为男人,看见美男子会不爽也是理所当然的。我想让那张脸不要盯着我看,所以每每都会移开视线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
“…要泡妞的话不如去找别人。”
“啊哈哈,我可是很认真的~”
石门看向我,“而且我才没泡妞,你应该懂的吧?为什么我非你不可。”
我一点都不想懂。对不会有这种情况的我来说,难以理解画不出来也要画这种感情。但我会那么排斥石门,或许是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他对我有所求。不过想靠我突破瓶颈,那石门是选错人了。
“我帮不了你。”
我已经知道了石门来这里的理由。正因为如此,我才不想拉琴给他听。我不想被他听见琴声,也无法回应他的心愿,更讨厌被他注视。
“不,只有你可以。”
石门不为所动,笔直地注视我,夕阳照射下,他的双瞳闪闪发光。“不要拒绝我嘛。你就那么讨厌我?你讨厌我的脸吗?”
被他察觉到了吗?既然察觉到了,那识趣点离开不就好了。不想被以为说中了,结果反而难以强硬地赶走石门。我言不由衷地说,
”既然被选为女仆了,就证明你很受欢迎不是吗?”
“那你喜欢我的脸吗?会想看我穿女仆装吗?”
“完全不想。”
“看吧,你果然讨厌我呢~”
我没有回答石门,将视线转回前方再度提起琴弓。回答讨厌就输了。
“我帮不了你。”
我重新架起提琴,再度说了一遍。石门突然窜到我身旁,向我伸长手。
“什么?”
我反射性躲开,但石门却追了过来,
“别躲呀。”
“你想干嘛?”
“我不会做什么的,就一下。”
我立刻撤离身体,转了个身的我撞到了窗户,原本微合的窗户噶叽一声大开。风窜进了室内,秋季末尾的干涩冷风将石门带来的画纸吹得到处都是。
“哇啊?!”
而整个身体靠在窗框上的我因为吃惊,不小心一个手滑,让原本夹在下巴的小提琴从窗口掉了出去。我反射性往窗外伸出手。
对我来说小提琴是非常重要的。虽然从没有让别人听过,一直偷偷拉琴,但要是没了小提琴,我连身处这里的意义都将消失。
一片红色的窗外,可以看到几只蜻蜓飞在空中。操场上毫无人影。因为天黑得早了,原本在操场上训练的社团也转移去了体育馆。
底下是园艺社整理的花坛,现在正巧绽放着蓝色和紫色的瓜叶菊。但在这里看不清楚,只有颜色在我的视界里模模糊糊地延伸着。
手,突然停下了。心脏咚一声巨响。 我不小心想起了以前的场景。
我其实很怕高。冷风拍打着脸颊,眼底映入的景色让我动弹不得。这里,好高。这里是五楼,不算天台已经是社团楼最顶楼了。
我不敢探头看向窗外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提琴以慢放般的速度逐渐掉出窗户。现实中这一切恐怕都发生在眨眼间吧。不行…边被恐惧感折磨到喘息,我边在心里向她说,葵…我依然这么没用呢。
要是掉下楼,琴一定会粉碎吧。明明不能没有琴,我却无法伸手。
代替止步不前的我,突然一条伸长的手臂好像蛇一样一把抓住在半空中下落的提琴琴颈。这一切都发生得非常轻而易举,所以没有半点现实感。石门面无表情地抓着琴收回手臂,腿软的我则靠着墙壁向下滑坐在了地上。咚咚的心跳声响彻耳畔。
我暂时动弹不得。为什么没伸手?脑海里只浮现这个疑问。周围安静了下来。茫然的我别说去责怪石门了,一时间连站都站不起来。
会变成这样,都要怪石门恶作剧。但也多亏了石门,琴才没有摔下楼。
琴会掉出窗户也要怪吓了一跳轻易松手的我不好。石门应该也不是故意的。石门是怪人,就算突然做出什么举动也无需大惊小怪。
在无法伸手的我看来,能干脆地抓住琴的石门是那么耀眼。因为我只能像个蜗牛般蜷缩在这个房间里,直至今日都是这副惨状。
最让我心死的是自己的没用,我无可奈何地从头上的窗框仰望外头赤红的天空。就是因为这么没用,葵现在才不在我身边了…
“坏了。”
石门突然说道。我不禁从地板上跳起来望向石门小心地捧在手中的琴。
“什么?!”
仔细一看面板出现了一条裂缝,琴弦也断了一根。我皱起眉头,虽然平时一直保养的我会换弦,但复杂的修复可做不到。这下糟了…
“我帮你去修吧。”
“诶?”
我抬起头看向石门。
“我家也有琴弦和工具,但面板我不会修。所以大概会拿去店里。我有一半责任,我去帮你修好。”
虽然面无表情,但石门的语气难得的认真。把琴交给他真的好吗?
就算石门有一部分责任,但对躲起来拉琴的我来说,根本找不到申诉石门的对象,要石门帮我修好事实上就是站在拜托他的立场上。
石门如果不愿帮忙去修琴的话,我根本无法强迫他。但其实因为特殊理由,我没办法把琴送去店里。必须依靠石门的帮助不可。
“你已经没事找我了吧?”
我转换了话题。石门歪了歪头,
“为什么?”
“小提琴坏了,我也没法拉琴给你听了。就算重新修好,我之前也拒绝了你。”
为了修琴,赶走石门这件事只能暂且搁置。但对听不到琴的石门来说,就算修好琴也一点好处都没有。他随时可以扔下坏掉的琴走人。
“咦~听你这种说法,好像修好琴后,你就愿意拉琴给我听一样,我这样想也可以吧?”
“唔…”
不能让说想听琴的石门白白帮忙。我觉得就算依然拒绝石门,他也不会扔下琴不管。但或许是一系列的骚动过后,还没回过神来的我居然觉得拉琴给石门听也无所谓。因为感觉欠下了人情。
“我开玩笑的,”
石门突然笑着摆摆手,“不不,这是两回事。因为有责任,我一定会修好的。”
我看向石门。至今一直躲避的石门的眼睛既绚烂又澄澈,就好像朝阳一样,能看见其中寄宿着真诚。石门应该知道这把琴对我来说有多重要。我从来没将这把琴交给过别人,但如果是石门的话…
“好吧,”
我低下头,“琴拜托你了。”
“嗯~”
“另外拉琴给你听。”
“咦?真的吗!”
我没法修琴,也不能送去店里。没有琴是不行的,除了拜托给石门别无他法。就算要拉琴给石门听也要修好,而且也不想欠他人情。
我只会在化学准备室内拉琴,所以连琴盒也藏在了这里。把琴盒从空着的第三个柜子后面拿出来后,石门稀奇地睁大眼睛感叹,
“原来你把琴藏在这种地方啊?”
化学准备室内有许多杂物,对非常熟悉的我来说要藏起一把琴简直轻而易举。将琴盒交给石门后,他小心地放好琴又关上琴盒。
我又无力地坐回了地上,对高处的畏惧、险些失去琴的恐惧、无法伸手的懊悔、所有一切都让我心有余悸。石门小心地拎着琴盒站在一旁。发呆的期间夕阳渐渐沉没,房间逐渐被黑暗笼罩。这时我才终于从恐惧中回过神来,爆发出对石门的怒火,
“干什么,混蛋白痴?”
“欸,你吓了好大一跳呢~”
“别靠近我呆子!”
“我想摸摸看嘛。”
石门看着自己的右手,“原来摸起来是这种感觉啊?真是难得的体验~”
不,他应该什么都没摸到。
“想摸去摸别人啊?”
“要是随便做出这种事,我不就是变态了嘛?”
你不就是变态吗?虽然想这么吐槽,
“欸…”
但我只是无力地叹了口气,把头埋进抱起的膝盖中。结果我没能赶走石门。而且一天结束时,石门画好后给我看的却是我的肖像画。
”就算画我也没用吧?”
我不擅长面对自己的脸,所以皱着眉头说。
“不不,我可是很用心地画的哦!你能在其中感受到我满满的爱吧?”
画中的我背对着画面,摆出着拉琴的姿势。虽然无法清晰地窥见表情,但还是让人觉得正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中。我无法忍受地拿开画。不如说正因为把氛围都捕捉到了,才让人觉得恶心。
“你一脸很恶心的表情呢。”
石门贼笑着。他不会是为了故意恶心我才画的吧?有一股想把画揉掉的冲动。
“你真的想留在这里吗?”
我们两人各自靠着窗户两侧的墙壁,之前被风吹得一片狼藉的化学准备室已经重新收拾完整,画架也靠在了室内一角。我不经意发问。
“我一直有种不协调的感觉,就好像原本顺利运转的人生被拿掉了一个齿轮。又好像内在被人替换了一样,至今清晰的思路也变得模糊,一直觉得很恶心。但在这里好像能找回以前的感觉,变得心平气和了。虽然还没有恢复,嗯~应该叫那个吧,那个。”
石门望着一片漆黑的房间,我一向不会在这里点灯,“好像复健一样?”
“要我帮你复健啊?”
那也不用画我啊。但因为拜托了他修琴,要想赶走石门已经变得不可能了。
“思慕着某人的提琴手和画不出来的画家,这样的组合不也很有风情很有趣嘛~”
“…只是搞笑而已吧。”
不如说很悲惨,不论是我还是石门,都为了难以企及的东西在做着困兽之斗。
“呵呵,”
石门又笑了,“你真是毒舌呢~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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